我彷彿進入了一個潮溼的福爾摩沙,百年前西方旅行家曾驚歎的那種森林。許多層次的綠色和陰溼,蜂湧而來,這是台灣中海拔山區才有的精緻。
長方形石塊、色澤暗灰、拱型橋身的糯米橋,無疑是台灣橋樑裡最富古意,也最教人懷念的一種。
糯米橋若修築於舊公園或老城鎮,往往成為重要的古蹟。在二二八和平公園、北投新公園和台南等地,皆有例證。若是修築在郊野,而且是橫跨河面的大橋,諸如國姓、關西等地的,更常是旅遊景點。
最教我震懾的東興橋,卻不是這樣。
它才四公尺,彷彿蘇杭古鎮之短橋,橋寬亦只容二人擦肩。相較於台灣一些著名的糯米橋,這樣的尺寸不過是公園的規模、庭園的格局。然而,它座落於白石山下的隱密森林,在上世紀末,當各地丘陵地的森林被開墾時,這兒卻封閉了近一甲子,保持著昔時的風貌。
何以如此?原來,七○年代中旬,蔣介石過世,陵寢奉厝於慈湖後,好幾代的憲兵都嚴格地看守著。當台灣各地山林大肆開發時,這片慈湖後的森林意外得到蔭庇,成為被保護的自然環境。那時,只有少數在地人因為開墾,得以通容,沿著過去的蹬道進入,繼續著百年來的農耕生活。
此一山逕如今稱呼打鐵寮古道。聽到「打鐵」這名字,大抵即知,周遭勢必有許多農耕的地名。打鐵寮在靠近大漢三層地區,緊靠山巒和溪谷,梯田處處。東興橋卻座落在裡面的山谷。
當時的農夫到白石山附近,主要是為了採茶和桂竹筍。現在去那兒,卻以芭蕉林為主。另外,還有一些復興、三民的住民,依靠著這條古道上下,往來於大溪鎮。在中途,我看過一輛廢棄的二輪板車。它的存在提醒我,當時的人有時是用板車推送農產品,經過東興橋的。
每次去,我都刻意避開喧嘩的慈湖風景區,穿過蔣公銅像園區。銅像區旁邊,有間大溪台地的典型三合院農舍,被竹林環繞。一位茶壽之齡的阿婆單獨生活著,小時還見過蔣公夫婦在此散步。
銅像林之後,有條小山路。走進去一陣,綿長而寂靜的森林次第展開,林下的山路平緩而寬闊,旁邊緊緊伴隨一條蜿蜒的小溪。泛著暗黃色澤的石礫溪床,不斷地映照濃密的林蔭,清涼中隱隱露出環境的乾旱。春天地面有白色的油桐花瓣,秋天則有肥碩的果實,都展現這樣的福泰和舒爽。
走到東興橋時,整個景觀卻幡然改變。我彷彿進入了一個潮溼的福爾摩沙,百年前西方旅行家曾驚歎的那種森林。許多層次的綠色和陰溼,蜂湧而來,這是台灣中海拔山區才有的精緻。東興橋下的地理更是奧妙,展現了基隆河才會看到的壼穴奇景,而且有著連續小瀑。
至於東興橋本身,因為年代久遠,青苔生石,蕨類攀附,已然是整個森林的一部份。沒有這座橋,以及透過它傳達的歷史人文情境,這森林的風景終究難以豐厚。
這條清淨的溪水,潺潺不絕,直通慈湖。以前慈湖未開放時,我常從這後頭摸進去窺看。蔣公夫婦在慈湖起居時,平日很愛在戶外散步,但似乎不曾走訪到此一古意盎然之地。假若來了,恐怕也不懂得欣賞吧。他可能比較偏好開闊明亮的環境,在像極了中國庭園的慈湖遊賞,或者緩慢地走過優雅的百吉林蔭大道。
過去,全台灣的風景區,凡有他的行館之處,都是這樣的浙江奉化。包括慈湖下面的大溪鎮,有一行館便如是。從蔣介石生平觀賞山川風物的旅遊照片,我大膽揣測,這裡想必也不例外。
也還好,生前他不知這裡,後來主事者亦懵懂。要不,這裡會有石階、涼亭、庭園處處可見,說不定也有肖像佇立,一如今日慈湖般的庸俗不堪。